本,即根。扎根於這片土地的就是本土。
我祖輩的年代,大部分人都來自內地。我祖父母五十年代「游水」偷渡來港定居。在他們的眼中,香港從來不是他們的家鄉,他們的家鄉是廣東省某某縣,講的是客家話,他們的根還在那裡,心也在那裡。他們一有機會便把錢帶給鄉下的親人;生了兒子,恨不得回祠堂點燈;兒女稍有成就,馬上報信給同鄉,光宗耀祖。他們雖然身在香港,但家不在此,對他們來說,香港的意義,是生存多於生活,「拼命挨」也只是為了生存。香港是中國人的還是英國人的,對他們而言沒有不大意義,能生存下來就好了。
到我父母這一輩,算是第二代香港人,他們很多都有相似的經歷,受的是香港教育,講的是廣東話,但也會講「鄉下話」(起碼會聽),在回鄉證上他們會很清楚地填上自己的籍貫,一點不含糊,過時過節會跟父母回鄉探親。從小就為了生存而打拼,五六歲便幫手帶細佬妹,七八歲開始做飯,九歲十歲在家中幫媽媽剪線頭、穿膠花,十一二歲就已經出工廠打工。他們延續了父母的打拼精神,但也渴望能在這片土地上找到自己的安身之所,因此當他們有一些人擁有自己的財富後,就不再停留在為生存拼搏的層次,他們要有自己的生活。七八十年代是他們的黃金時代,他們雖然在殖民地統治之下,但也意識到自己在這片土地上他們也有發言權。他們是比較矛盾的一代,固然是創造現代香港的一群,但從小被灌輸「我們的根不在香港」的觀念。無疑,他們是香港人,也希望以香港為家,但在意識上又還未完全過渡。當回歸在即,很多人選擇移民,從某個角度看,他們是對政權移交心存恐懼,但另一邊廂,也反映了他們這一代對香港這片土地扎根不深。
到我們這一代七八十後,是第三代香港人,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土生香港人,因我們的父母也是生在香港的。我們對鄉下的印象模糊,小時候的回鄉證還會填上一個自己沒有踏足過的籍貫,今日的通行證就連這一欄也沒有了。我們都只會講廣東話。我們坐享了父母努力的成果,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。我們這一代雖不能說很富有,但大部分人的生活已得到很大的改善,基本上能夠有享受生活的條件。
上一輩的獅子山精神是打拼的精神,沒錯,因為在他們的年代,為了生存必須打拼。問一問現在五六十歲的人,為什麼他們這麼搏命,他們肯定會告訴你,他們是希望下一代能夠生活得舒適,不用像他們年輕時一樣挨窮挨苦。所以打拼的目的是為了不用再打拼,為了安居樂業。上一代人是成功了,他們為我們這一代創造了條件,而我們的責任又是什麼?上一代的獅子山精神已不能套在新一代的香港人身上,我們這一代的責任是傳承,讓下一代能夠繼續安居樂業。不要忘記初衷,拼搏不是目的,這一代人不像上一代人拼搏不是因為懶,而是確實不需要,但我們繼承了上一代人對美好生活的渴望,我們希望這裡美好的事物都能保存下來,我們引以為傲的本地風光與美食,下一代也能繼續享受得到,也希望幾十年來,香港人自己建立出來的一套生活方式,能夠傳襲下去。
本土意識就是把這片土地當作自己的家的一種意識。人去保護這個地方,對抗一切破壞這個地方的力量,不是出於責任,不是基於利益,而是出於自然反應。有這種意識,是因為我們的根已經扎在這片土地上,我們愛這個地方,喜歡在這裡生活,這裡有我們的家人,有我們的朋友,有我們的事業,有我們的財產,這是我們的家。
本土意識的形成是需要一定條件的,最基本條件是起碼有三代人在同一個地方生活。第二個條件是外來文化的入侵,沒有外來文化入侵,也就沒有人會意識到自己的領域及其邊界。
今天的社會矛盾,多少是出於第二和第三代觀念的不同。上一代人還停留在憂患意識之中,習慣了掙扎求存,為了生計,很多事都可以妥協。這種意識成就了今日的香港,也模造了香港人的集體性格–適應力強,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自己生存的空間。但這種意識也叫很多人向現實低頭,就是為了生計,不敢爭取自己的權利。他們雖然對生活有渴求,但意識上還沒有轉變過來。他們期望下一代像他們一樣,累積財富,讓自己的生活有保障。如果說第一代香港人是為了生存,第二代是為了生活安定富足,那麼第三代的香港人就是為了生活有品味,有格調。當中央或香港政府仍在打着維持香港繁榮穩定的旗號時,說明他們的思維仍在第二代的思維之中。繁榮穩定的城市在內地現在俯拾皆是,新一代渴望的已經不是繁榮穩定的香港,而是一個有個性,有特色,有型有格的,有品味的香港。
要一個社會穩定,不一定是靠經濟,特別對於沒有什麼憂患意識的第三代香港人,他們所希望的是自己的個性被肯定(先不論他們是否真有個性),自己的個性有發揮的地方,他們才能安定下來。可惜的是,政府依然是經濟掛帥。不是啊,政府不是在支持創意產業嗎?不就是嗎!政府支持的是創意產業,而不是創意,即是說,你的創意如果沒有經濟效益,就不要拿出來獻世。從香港的教育政策就可見,改來改去,學生的考試壓力就越來越大,發揮創意的機會就越來越少。地產霸權當然也是一個問題,搞創意的也要吃飯,香港地方成本如此之高,扼殺了不少創意產業的生存空間。常常聽老一輩人租個鋪,搞些小生意,那是幾十前的事了,今日想開鋪搞些小生意?不用多講了,連擺個路邊攤也有「城管」來捉。
創新就不說了,想保留傳統特色嗎?沙士後,香港經濟差,自由行開放確是為香港的旅遊帶來了支持,但說自由行幫助香港走出經濟低谷,也就太誇了。從來香港經濟都有周期,疫症過後,資金重新流入市場,本來經濟就會復甦。自由行固然有其正面作用,但其反面影響更深遠。金鋪、藥房、表行開通街,老店小鋪就一間一間關門大吉,香港人已講不出自己的地方有什麼特色了,這件事對新一代的香港人來說,太不安了!傳統特色,每況愈下,想保護香港的自然生態嗎?東北發展、中區填海、三跑,越講越傷心,全是為經濟發展考慮,香港人真缺錢嗎?香港人缺的是一片藍天、一口清新空氣和三棵老榕樹。豈不知人越親近大自然,越能放下物質的束縛,追求自然的美和精神的富足嗎!
今日的所謂本土派是激進派的代名詞,吾非激進分子,對一些所謂本土分子的行為也很有保留,但本土意識應被重視,因為這是扎根於這片土地的一代人所發出的呼聲。經濟的發展,使很多美好事物消失,這片土地也受了很多傷害。再說,我們這一代已不僅是為了生存的一群人,而是以香港為家的人。我只希望這個盛載着這一代人成長回憶的地方,能保留它的情懷,叫我可以為它感到一點驕傲。
2016年4月6日